悲痛的回忆

 

  韬奋!你怎样可以死呢? 我想到你的死,比想到我自己会死,情形更要严重。

  你是死不得的啊!

  我在距今一年以前,三十二年八月一日那天,知道你犯中耳炎症,发作时痛苦异乎寻常,经过名医珍视,有不治的话。当时心里的难过真如刀割。路又远,无法奔视,写了两首旧体诗,已寄山川绵渺之思。诗如下:

  闻 讯

  闻讯摧肝胆,思君何处寻。疮痍连岁泪,文字百年心。

  梦逐南鸿远,愁缘病榻深。遥知妻子共,对影乙等侵。

  再 赋

  薄雾微明际,行矣竟奈何。三年牛挤乳,一夕海扬波。

  到处逢魑魅,良医孰缓和。从今横舍路,默默怕经过。

  第二首第三句用的鲁迅的典故。这是因为你在香港寄过一张字条给我,内容大致说,每天一定要写若干字数的文字,还要开会,忙得不亦乐乎;到了晚上,放下笔杆,倒头便睡,“真如僵尸一般”。唉!韬奋,你的一生写作劳瘁,便是如此,岂只在香港!

  此一年中间想到你,总是不能放心,时时祝健康,时时怕你会死。

  九月六日早晨,终于听到了你不幸的消息,我一时像失掉了脑子。韬奋,你在你的《经历》里写,因为忽然听到一个最好朋友的死,你说:“我知道了好像听到晴天霹雳,泪如泉涌急奔到尸前大哭一场,已不能和你再谈一句话了。失却了这样的一个好友,实在是我生平的一大损失。”这一段话你是替我今天写的。年来我们关系之深,相知之切,骤然分手,我们的损失更属无从说起!韬奋,你叫我到哪里去哭一场呢?又有什么用处呢?

  我不能不回忆道你离开重庆以前,你住的衡舍和良庄只隔一个坡陀,隔三天两天彼此一定要见面,有了问题固然要往找,坐闷了也要往找。尤其是你的常常鼓励着我做白话文字多著书,提高我对于研究的情绪,并且常常劝我要多休养。韬奋!你简直是我的精神的启发者,是我的精神的保护者,你译外文最快,一边看一边写,像在那里抄自己做好的文章一样。你译《苏联的民主》和《从美国看到世界》两书的时候,我常常坐在你桌旁。我说,韬奋,不要妨碍你。你总说,不要紧,不要紧,一面就很起劲的讲解给我听,一面仍是笔不停挥的写。我则呷一口你夫人替我泡的热茶,听一句你讲的“不可不知道”的书的要点和内容。且呷且听,且听且呷,那时我的愉快我的安慰,现在追想起来真有非笔墨所能罄吐,我从这种地方得到你给我的益处实在太多。而现在呢?敌机轰炸不断的几个年头,我们没有一个时候不是同在一起。总是和你全家同在一起的,一同提包挈孩到防空洞去,一同走路回家。你呢,总是手里拿着一本书,不断的看,可以写就写,因为你主要工作是在关心所编的刊物,不要叫它脱期。这种精神我看在眼里,是永远不能忘记的。在参政会里,你对于自己的提案是万分的谨慎和忠实,对于朋友的提案,你如认为重要亦必尽全力来帮助。我记得,有一次,我提了一个“外交应以美苏为中心”的提案,内容写得并不完尽。你在小组审查会里面一个个去疏通,一个个去接洽,凭你的妙舌碰钉子也不管。最后拉我到审查会去作说明,那时讨论形势颇见紧张,结果 付表决只差一个不举手,没有通过,我对于你这次的协同奋斗,非常感动,也是我所永远不能忘记的。

  武汉沦落的前几天,我们两人从江西德安前线回来,即同乘一个很小的水上飞机来抵重庆。哪晓得到了三十年二月会看你一个人独自离开重庆呢?当时参政会第二届正要开会,你亲往报名,大家以为决不会再离开了,我也是这样希望的。现在已不能记得是这一月廿日后哪一天日子了,那时一个最不祥的夜晚,忽然见你匆匆推门进屋,形色像有点仓皇,手里拿着几份电报,眼眶里含着带怒的泪,告诉我昆明、成都、桂林、曲江、贵阳五处分店先后都被当地政府无理由的封禁。你说:“这是什么景象!一点不要理由,就是这样干完了我的书店!我无法保障它。还能保障什么!我决意走了!”我听了好久,想不出一句可以劝慰和挽留你的话来,只说了一个字“好。”你去了。第二天晚上,您拿了参政员辞职书,连同关于替书店辩白的长篇文字交给我,说了许多话,说明天早上一定走。彼此握手珍重,都不觉得什么。第二天天没有亮我就赶出门,马路上还笼罩着雾气,到衡舍,你和夫人已立在门首。就在这一刹那间,看你一步步上坡上桥,最后的影子终于在雾气中消失看不见了,才别你夫人移步回家。哪晓得这一刻正就是我和你人天分手的时期呢?唉!

  韬奋,我不能不更回忆到一件事。你是最天真,最能活泼泼地表现你的诚挚而坦白的感情,笑起来嘻嘻嘻,像个小孩子。这声音还在我耳边。我记得有一次在苏州,早晨我在洗脸,不晓得怎样流下点眼泪。你赶紧问,为什么为什么?我说:“我恐怕看不见中国的太平进步的日子了。”你这时像大人抚慰孩子似的走近来拍着我说:“不会的,一定看得见的!”谁知今天你反先我而死,连胜利都等不及看呢?我真想要痛哭一场,已泄我心头的义愤和深悲。你在苏州拘押中写成你《经历》的一书中间,有两段话我很记得清楚,我要拿来写在这里,一段说:“我的立场是中国大众的立场,我的主张是自信必能有益于中国大众的主张。我心目中没有任何党派,这并不是轻视任何党派,只是何党何派不是我所注意的,只须所行的政策在事实上果能不违背中国大众的需求和公意,我都肯拥护,否则我都反对,我自己向来没有加入任何党派。”一段说:“我在二十年前想做个新闻记者,在今日要做的还是个新闻记者,不过要在‘新闻记者’这个名词上面加上‘永远立于大众立场’的一个形容词。我所仅有的一点微薄的能力,只是提着这枝秃笔和黑暗势力作坚苦的抗斗,为民族和大众光明前途尽一部分推动工作。我要肩着这枝秃笔挥洒我的热血,倾献我的精诚,追随为民族解放和大众自由而冲锋陷阵的战士们,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!”

  安息吧!我的朋友,韬奋!你没有加入任何党派,你是立于中国大众的立场,你的态度光明,你的认识明确,你的热血和精诚是永远在照耀着,飞洒着。今日呢,你把这个责任交给谁?谁?谁?谁……普天下的谁?

  我也是一个你的谁。我的朋友韬奋,你安息吧!

  一九四四年八月重庆

  (选自1944年10月重庆版《韬奋先生逝世纪念册》,署名衡山。)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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